江城子 作者:落叶飘飞 时间:2004年3月 二九
凛冽的寒风迎来第二日的清晨,靖仇亦前来饯行。 此时,已是秋初。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然则,无泪。 有的惟有惋惜的话语,诚挚的挽留,宇文拓只微笑着道谢。启程时分将近,宇文拓忽唤一声:“靖仇!” 他解下腰间的轩辕剑,递给靖仇。靖仇会意,于是收下剑,也取出随身携带的炼妖壶作为回赠。 过去的一切,融在两人彼此心照不宣的一笑中。然后靖仇挥挥手,道一声珍重,骑上马绝尘而去。 空落的马蹄声渐渐远去,寒风中,宇文拓和落静静对视。 落微笑。她走向他,把伏羲琴装在炼妖壶里,系在宇文拓空荡荡的长袖上。像妹妹为即将出征的兄长系上最后一个扣子般细心。 只是没有离愁。 ——如果我们一生无缘得见,我绝对不会想到一个人的骄傲是会以这种形式演绎出来,而现在,我知道了。 ——所以,真的,非常感谢你。 ——在接下来的人生里,我们三个人就会永远这样相伴吧……天涯共此时,是否可谓幸福的真谛呢? 宇文拓抚摸落乌黑的长发。他的笑容仍如第一次那样,轻轻震颤着落的心弦。点染着漆黑的瞳所给予的宁静,与天蓝的瞳所给予的纯真,几分惆怅,几分欣慰,和几分令落心痛的、也许永远无法消除的悲哀。 只是,不再寂寞了呢……落欣慰地想。她在心中珍藏住这个笑容,作为今生对宇文拓的回忆的句点。 淡淡地笑。沉默着,凝视宇文拓牵着马走远的身影,慢慢消失于薄薄的晨雾中。 ——在晨曦中,那身影一如既往的,傲视寰宇。
然后,落微笑,静静地倒下。 她倒在一泓淡淡的蓝色中……
十年前,落九岁。 那一晚,月明澈如镜。 微寒的风中带着隐隐的清甜,却并非来自满园的秋菊。 ——只因那菊也已被鲜血染透。 遍地的血与尸骸中,山茶花般的白衣女孩静静睁开双眼,仰望着流转的月光,淡淡微笑。
身上掉落下一封信,信的一角已被血染湿。落想起这是父亲危急时刻草草写下,塞到自己怀里的。 “致广贤弟: 愚兄自其日起,已自知无幸于人世哉。可叹人生苦短,朝生暮死之际,又有几人能无撼于天地之间?惟愚兄得以苟活至今,目睹弟黄袍加身之风采,已然死而无憾矣。但一事相求,倘小女落有幸免于此劫,望弟悉心抚之,愚兄将长揖于九泉之下。” 落静静凝视着这封信,几近揶揄地微笑。不是对她的父亲,而是对自己。 落推测着,今日乃杨广登基的第一天,敌对一方必将疯狂地进行反扑。如果是因此找到了父亲身上,这么久的时间,杨广为何仍会得不到消息而派人来援救? 抑或这本是杨广为了彻底销毁秘密,而借机采取的行动吧。 无论怎样,父亲都应该是了解的。那也就无须自己操心了。 鲜血不断涌出来,浸透了寒如烟雪的衣裳。多情的秋月似已不堪忍受这残酷的悲凄之景,将脸隐藏在薄云之后。 天色暗下来。门边高悬的孤灯仍然发着不明的光,如思欲绝。 那是落第一次如此靠近死亡的门扉。寒意渐渐侵袭了意识,只是觉得微微的有些冷,有些疲倦。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似乎没有想象的那般难熬……只是未免要辜负父亲的好意了,落笑,静静闭上眼睛。 “你很想死吗?” 淡如月光的声音响起。 落睁开眼,环视四周,并没有一个人影。 死亡前的幻觉吗?落自嘲地笑笑。 真的很想死吗? “大概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地就想要死去吧。”落微笑自语,稚嫩的声音打破了凄清的孤寂。 夜空袅袅钓丝风,人静翩翩葛巾影。 一袭蓝衫的书生静静地凝视着落,眼里淡然没有任何感情的波动。 他俯下身,轻轻按住落的手腕。 “很遗憾。你心腑间的经络在强烈震动下已然趋近断裂,即使是我,亦救不了你。”他的凤目中划过一丝近似伤感的颜色。 落不禁笑起来。 “萍水相逢,何需遗憾?况且我的伤我自己很清楚,本已没抱任何期望。”侧头想了想,落轻轻地笑。“如果不怕弄脏你的衣服,可否愿意陪一个濒死的女孩子度过剩下的时间?如此寂寞地离开这世界,想来似乎有些残酷呢。” 流萤飞过,点点的亮光盘旋在周围,映着落天使般纯洁而淡泊的面孔。 书生犹豫了一下,淡淡地点点头,坐在落身边。 “生死有命,并非我能选择。”落轻语,“父亲自然也希望我能活下去。父亲知道是那个人蓄意造成了他的死,但他并没有丝毫憎恨,只是因为喜欢着那个人,并期待着他能够有所作为。他甚至会担心那个人以后会在良心的煎熬下感到不安,于是想要通过我而给他一个赎罪的机会。父亲一直待我不薄,我不想令他失望。而就我自己来说……” 她的眼里首次有了一丝惆怅。“死亡其实并没有什么,也许只是一觉睡去,便再没有明天。我唯一的遗憾,只是没有遇到一个能够在我这短暂的生命中留下印记的人。我想,如果我可以活下去的话,我会遇见很多可爱的人,在我的生命里用强烈的色彩画下斑斓的回忆。但现在……”她顿住,轻轻摇头,微笑。“也罢,从好的方面想,没有爱也便不会有爱所带来的伤害,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又何必莫名地伤感什么呢?” 书生的眼神中掠过微微的惊异之色,转过头看了看落。 默然片刻,似在犹豫着什么。 接着他自怀里取出一粒丹药,隐隐透着的霞光,看来即知并非凡间之物。 “服下去,也许可以救你的命。” “失敬失敬。”落笑,“熬磨了阁下如此长时间,竟不知阁下竟已位列仙班,实是有眼不识泰山。不过这么珍贵的东西,落实在受之有愧。” “落……?”书生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为什么会是如此萧索的一个字?” “不知道……但是很喜欢。”落淡然微笑。“在没有回归到地面前,那空中飘零的身姿,难道不很像一首诗吗?” “那么,落。”书生眼里露出窅然的深思,“即使已阅过数千年的人世沧桑,我却很少见到你这样的女孩。如果你活下来的话,大概会创造出一个传说——属于你自己和别的什么人的传说。聪明如你应该知道,我本不该用这种违背常规的方法来救人的。而且这仙丹也并不能彻底解救你的生命,而只是减缓你的经脉的断裂,将寿命延长而已。你仍随时有死去的可能。” “只希望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了。”落淡淡地笑,“不过真的很谢谢你,能够给我一个机会。” “服下它后,你会拥有一部分仙界的力量,而且你从此能看到一些隐藏在表面后的真相……甚至如果不是过度疲倦或虚弱,根本无须睡眠。”书生徐徐道。“正因为它的力量太过强烈,此后每年的这个时候,你会感觉到身体有强烈的刺激反应,切记要服用这几味药物来压制——否则会有性命之忧。” “生命毕竟是如此脆弱的事物呢。”落微笑着叹气,接过书生写下的药方,并吞服下那丹药。 她静静闭目,一时沉默,仿若聆听着一个新的世界。 然后,她默默笑了。 “原来……你是一只白色的狐狸啊。”纯纯地笑容——直至此时,她方露出一丝特属于孩子的天真。“都说白狐是最有灵性的动物,得恩必报。你是否是几万年前欠了我什么,拖到今世来偿还呢?” 书生没有生气,反而略略的似有些怅然,若有所思。“你的这种性格,让我记起从前的一位同伴。她那时身上有病在身,但她从来都不愿一个人留在客栈休息等我们回来。四处奔波的劳苦,她也总是轻松地笑着一带而过,似乎从没有放在心上过。”“想来她只是深爱着那种和你们一起行动的感觉。也许有些任性,但亦是在坚持自己的决定。” 落了然地微笑。“看你的样子,似乎很喜欢她嘛。” 书生淡淡地笑了笑,此刻他才领教到所谓的“童言无忌”有时的确很可怕。 可惜的是,这样剔透而美丽的生命,往往不能持续长久的时间。这也许算是上天“公平”的安排吧。 ——虽然是很残酷的公平。
风静静拂起落的发丝,凌然向四方飘动。天高云淡,明净若落此时的笑容。 “你的生命结束得比我的预想还要早得多。”古月淡淡地道。 “有何不好呢?”落反问。“还记得你送给我的花?” “樱?”古月微笑。 ——月明多被云妨,美丽的事物也许的确不会长久。但也许亦正因为此,才使得那份美丽愈发珍贵与灿烂。 “不过你何必忍受如此的痛苦呢?”古月想着,不由喟叹。“早在赤贯之上,连续两次雷击已震断了你的心脉,可你居然支撑到了现在。” “的确相当凄惨。”落不禁笑了。“可惜我之前曾答应过他,绝对不让他‘看见’我受伤害,所以我决不能在他面前露出迹象,更不用说死在他的面前。”她狡黠地看着古月,娇磨般软语,“我知道你心疼了,古月。不过其实真的一点都不用担心的。” “你实在是个很奇怪的女孩。”古月看着自己的好友,淡然一笑。“从十年前我就一直这样认为。” “过奖过奖,我想如红姑娘大概也同样做得到的。”落顽皮地笑,眼里透着很温暖颜色。“古月,真的是很感谢你。若非十年前遇到你,我不可能体会到今天的幸福。” 古月向来冷淡的眼里亦难得的有同样的温暖。 “我的生命共被延续了两次。”落轻笑。“第一次是为爱,向往着爱的命运,因而遇到你,并给了我一个机会;第二次亦是为爱,不欲让他担心与愧疚,因而我不会当即离开。”她满足地轻叹一声,“可谓以爱为生,亦以爱为死。得此一生,夫复何求?” “当真‘夫复何求’?”古月洞察地笑了。“如果我没想错,你大概是会要我帮你个忙的。” “那么,拜托了?”落黠然一笑。 “你倒很自信。”古月似乎有点无奈。 “因为天界一向会给古月仙人三分面子,而古月仙人又一定会给我三分面子啊。”落悠然道。“况且这只是件再小不过的小事。” 古月笑笑,点点头。 远处的天空,划过飞鸟的痕迹。躺在古月的怀里,望着那急急南去的候雁,落平静地笑。万事都会有结束的时候,这是这世上亘古的规律。不断更替着,真的是一件很美丽的事情呢。 “对不起,古月。以后大概没有机会再次相见了,帮我也向何然、靖仇他们道个歉吧。请代我转告大家,与大家相识是落此生最幸福的事。” 她静静闭上眼睛,淡淡微笑,微笑里有温暖的讥诮,一如往昔。 十九年中最后的一句话,悄然滑入西风中,如若多情的少女向心上人低低的私诉: “我……爱这个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