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落叶飘飞    时间：2004年3月

二八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宇文拓轻叹一声，吹灭烛火。漫步至廊下，倚栏而立。

    抬起头，月色皎洁。青冷的光柱泻下，寂寞的颜色映着宇文拓深邃的眼。

    “更深露重，你的身体仍未完全复原，务请小心。”一件披风轻轻从后面披在他的身上。

    “你应该去睡的。”宇文拓静静按住那披风。

    落笑了，轻轻一纵，坐在高高的阑干上，倚着朱红的廊柱。她微微俯头，看着他。

    “愈美的月色，就愈会引发人的幽思呢。”落轻柔地笑，“所以我想我该来陪陪你，因为你心中的感情不见得都是快乐的吧。”

    宇文拓凝望着月，没有回答。落笑了笑，亦静静欣赏那凄美的月光。

    美丽的夏末夜晚。蛩鸣阵阵，衬出一片静谧。细草上的露水，在月光下闪耀着莹润的光芒，

    忽闪忽闪的，像孩子的眼神般无瑕。

    “落。”夜色下，他突然轻唤她的名字。

    落稍稍侧头，疑问而温柔的微笑。

    宇文拓转向她，轻轻伸出手，扶住她的侧肩，静静地把头埋进落的发丝中。

    万物岑寂。天地间似溢满了落幽幽的发香。露珠在月下形成一圈圈的光晕，萤火悠然划破长夜的沉寂，沉沉浮浮地轨迹……

    梦幻般的氛围，谧然拥住两人。

    落伸手，轻轻揽住他的头，带着淡淡的漫不经心的微笑，望向中天的月。

    一直以来，无论通天塔顶的决战，塔内的幽禁，还是失却之阵……宇文拓从来没有向落请求过任何帮助，因为即使没有她的帮助，他亦能自己坚持下去，也因为他一向是如此骄傲。落了解这骄傲，所以总是主动尽出自己的力量。

    而相识至今，在这月色凄迷的夜晚，他第一次向她求助。

    ——绷紧了心的弦，他一直抑制着所有的感情，坚定地继续着一切。尽管昔日好友的背叛，至亲之人的失望憎恨，天下人的发指，良心的谴责……无数的打击，每一项都足以使人完全崩溃，他忍了下来。

    而封印结束的此刻，他所压抑着的所有往昔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在他的心正处于极度空虚之时。他不得不借助挚友的力量，来抵御这一切。

    然而即便如此，落知道他仍旧不会完全放下他的骄傲。

    落笑，她有时想自己也许该恨他的骄傲的，结果与其说是恨，却不如说是在无奈地爱着。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宇文拓的骄傲，不也正像这无法采摘的明月一样么？

    落静静聆听耳边的呼吸，由急促而不安渐渐平缓下来。

    “抱歉。”良久，宇文拓低低地道。

    落笑笑，凝视着那融于夜色的蓝黑的双瞳。

    “一切已然过去了，拓。”她柔声道，“等你养好了伤，我们就要开始新的未来了。所以，忘记吧，能忘多少就忘多少，好吗？”

    宇文拓温暖地微笑。他摸了摸落的发丝，转身回到房间。

    落望着他重新坚毅如往昔的背影，会心一笑。

    她仍旧坐在阑干之上，深更的露水濡湿了她两肩的轻纱，温暖得像是泪水。

    静静凝望他房间的烛光，亮起来，不一会儿又灭下去。

    一切恢复宁静。

    月明星稀，流光徘徊。虫儿清寂的歌唱此起彼伏，不知何处传来花香，清清凉凉的沁入心脾。

    落叹口气，再度望向月。今夜的月色确实美不胜收呢……简直像是十年前的飘满血香的那天一样。

    全身猛地一震，落笑了。幽幽的血丝涌出嘴角，在皓玉般的肌肤上流淌而下。

    水银似的月光将鲜血染上同样的皎洁，闪动着粼粼的微芒。

    落沿阑干慢慢滑下，蜷缩在廊柱底，因一阵阵的痉挛而剧烈而寂静地战栗。血不断涌出，染透了她淡蓝色的纱衣。

    夜仍旧宁静，似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惟有那月，一如十年前，似已不忍去目睹这凄烈的景象，轻轻召过一丝烟云，遮住了自己的眼。于是落的笑靥亦笼上了轻轻的影。

    落小心地不让血迹遗留在地上。她望着宇文拓紧闭的房门，知道他没有发觉什么。

    轻轻喟叹一声，落凝视着襟上的鲜血，轻笑。

    战栗渐渐平息下来。静静调整了一下呼吸，落扶着柱子，慢慢站起。

    ——开始新的未来……等待自己的未来，似乎已然被决定好了呢。

    往后的几天，落静静地看护宇文拓养伤。

    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日子。落与宇文拓每日在后庭中，酌茶对弈，赏花观月，落往往抚琴一曲，宇文拓在旁静静聆听。

    时间在平静中流逝。

    落信步来到庭院。

    宇文拓怔怔地对着伏羲琴，不知在想些什么。那样子，也像是一种无言的交流与倾诉。

    落在旁默立良久。

    无须言语，她已知道宇文拓心里的决定。

    “无论你还是宁珂，我一直奢望着你们永远不会了解自己心里潜藏着的感情，因为事实总和我预想的同等残酷。”

    宇文拓笑了笑。“想来真的是如此，我和郡主大概都没有资格去持续感情。”

    “我有些好奇呢。如果你们素未相识过，脱离开感情的纠结，赢的一方大概尚未可知。”

    “‘如果’……这大概是天地间最令人惆怅的两个字。”宇文拓长叹。“毕竟，我们没有回头的机会。”

    “这句话由昆仑镜说出来，真的是很奇怪。”落笑。

    宇文拓徐徐站起。“可否弹奏一曲？”

    落默默坐到伏羲琴前，纤纤柔荑轻触琴弦，曲调未成，深情已见。

    落沉吟。风声入松，尔雅地踯躅着，久久不去。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澹澹泠音生。

    弦弦掩抑声声思，如炉香静逐游丝转，萦绕不散。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落的琴声中，除去自己原有的空灵外，竟也隐隐带有七八分宇文拓的辽远，一唱一和，交映着宁珂的灵魂。

    万物静默，天地在琴声中消融为一体。

    “惭愧，你的琴意，落只学得三分而已。” 曲已毕，世界尤如静止。落淡淡地笑。“自那以后，宇文太师傲意的琴声只怕要绝迹了。”

    宇文拓目色悠远，若长夜中青色的月。“一条臂膀本不足以谢天下人。我的罪，本是永远无法洗清。”

    落叹口气，无奈地笑着摇摇头。她的意思，即使不说，宇文拓也是明白的。

    ——无可救药的骄傲，不是么？

    于是他亦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