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之时,我已经站在苏悦舫的甲板上重重嗅着运河畔的清新的空气。运河的两岸,如同昨夜般的灯红酒绿,只是我却感到了一点不同的疲惫。现在的我只想找到思思,问清楚很多很多问题。不过我很怀疑自己,也许真到了那个时候,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沈公子在看什么呢?”背后传来了少女的声音,我回头间,小韵似乎有一丝怯生生地站在身后,依旧穿着那身淡绿的长衣,在这初秋的夜色中显得一丝莫名的凄漠。
我没有回答她的那个问题,仍然回过头去看着迷雾般的河面,“小韵,你在这儿已经住了多少时间了呢?”我忽然觉得很好奇,不知道以梅娘这样一位理应在江湖中混出名声的人物为什么会甘愿在这样一艘画舫上度日。
身后良久没有什么动静,再次回首间,小韵纤弱的身子正靠在对面的围栏上,失魂般的看着空无的夜色。当发现我正注意着她时,不禁低下了头,“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来这儿了,是梅娘把我带大的。不过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我都忘了,只有琴姐姐还记得……”
“你多大了?”我沉思了一会儿,月色下,她的容貌总是让我想起另一个人来。不知道那个谜一般的姑娘现在又在何方呢?
“十四…”小韵低声地回答着,“我是不是看起来就很小呢?”
听着她的话好像总觉得挺不自信的样子,我不禁微微笑了起来。脚下的船舱里酒杯交错的声音传到着最高的甲板上已然不太明显。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情一下子舒畅起来了:“我试试你的剑法吧,你拿剑上来。”
“真的!?”小韵刚才还挺忧郁的眼神一下子舒展开了,然后一下子跳下了船舱,当我站直身子的时候,她已经风一般的回来了。
当长剑在手之时,小韵的表情顿时凝重了起来。然后剑尖斜向下,向我鞠了一躬,我点了点头,做了一个叫她开始的手势。
小韵左步一跨,长剑急挑,向我的右臂划过来,姿势出奇的好看。但是剑至中途却忽然一颤,反划向我的腰。我心中暗暗一惊,这个剑法怎么感觉好熟悉呢,虽然以前并没有见识过,却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剑势来往了数十回合,我只是在剑尖即将及身的时候堪堪避开,顺便指点一下她没有到位的地方。剑法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出奇的地方,不过配合剑法的步伐却宛如有种特别的魔力,让我有种被束缚住的感觉。想到这里,我童心忽起,反向滴溜溜一转,把小韵刚刚刺出的一剑带偏了方向,然后左右各跨一步,闪出了圈子。
“赖皮呢!”小韵翘起了嘴,“你就是内力比我强嘛。”
我笑着没有反驳她,走到那边拔起了被我带飞到船舷上的剑,剑身发出绿晕的光环,剑身上镂着古朴的花纹。“你的剑法身法是谁教的呢?”我轻轻问道,“是梅娘么?”
“你怎么知道呢?”小韵瞪大眼睛看着我,“不过梅娘一直说她的功夫不适合我,说我应该找一个更好的老师。”
“因为你还太小啊。”我轻声地自言自语了一句、然后觉得自己脸有点红了,让小韵这样一个小姑娘学荡魄音的步法当然不适合了。我想一想,把剑塞回了小韵的手里,“我教你另外一套更适合你的剑法吧。”
“真的啊!”小韵刚才还嘟着的小嘴一下子掉下来了,“我正等着你这句话呢!”
“不过……”我静静地补充了一句,“真正最适合教你剑法的应该是那个人。”我斜过身子,看着船下的阴影中戴着斗笠的那个扶桑武士。
似乎从刚才小韵击剑开始他就已经站在了那里,虽然看不清阴影中他的表情,不过我知道他一定也在看着我。想到这里,我回头微微笑看着小韵,“请琴姑娘在房间里准备一桌粗茶淡酒吧。”
…………
闪烁着的烛光下,我饶有兴趣地透过酒盏端详着对面的身影。阔阔的斗笠一直没有取下,就如同他同样一直挂在腰间的刀一般。身后的竹帘掩映处是琴姑娘默默坐着的身影,桌子上一根红红的蜡烛就这么颤动着,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声响。忽然,对面的这位扶桑武士自斟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再把杯子重重磕在桌子。
“你的剑法比我强!”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的刀法却比我强。”我微笑着举起酒盏,同样一饮而尽。空杯相望,良久,从斗笠下和我这边都发出了一阵大笑。
“在下长安沈思,非武林人士,这次到江南只是想见见世面而已。”我放下了杯子,抱拳行礼,不过忽然感觉这句话好像什么时候我说过似的。
斗笠慢慢除下,露出一张谈不上多英俊却也让人难忘的脸来,“无剑!”他把腰间的刀解下来,恭敬地放在桌子上,“无名!”
我惊愕了半晌,然后目光转到了放在桌上的那把奇形的长刃上,刀柄之上刻着两个古篆小字——“无铭”。原来是这个铭啊,我暗思道。
竹帘之内铮的一声琴响,把我的思绪从未知的时空拉了回来,随后,琴声如流水般潺潺而出,同样醇美词句也飘然而至。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坐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一曲完毕,余音绕梁,却见对面的扶桑剑士泪流满面。
长帘掀起,琴姑娘抱琴深深一鞠躬。
“行路难,拔剑四顾心茫然……”我深深地咀嚼着这两句,也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扶桑武士猛然站起身来,走到帘前,单膝跪下,举着自己的长刀过顶。“这是在下听过最美的琴音,无以为报,以此刀相赠,请琴姑娘一定要收下。”琴大家站在那里,茫然地看着跪在面前的武士,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好把求助的目光转向了我。
“剑乃凶器……”我轻声说道。
跪地武士仿佛一震,回头向我看来。我忽然伸了个懒腰,“今晚似乎又是个不平静的夜呢。”我微笑着说道。
走在苏河的堤岸上,和昨夜一样,河畔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似乎每一天这里都是热闹的集市。
本来准备相邀一起在堤岸游玩的那位“无名”武士就像他的名字一样,隐没在船弦边的阴暗之中。对于他来说,琴姑娘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这样也好,我才能偷一个空出来逛逛。小韵和梅娘都在我大摇大摆下船的时候都没有出现,大概也是天意吧。
一路漫不经心地走着,一边细细思索这几天的经历。不知道为什么,散开的思绪最终还是回到那双荡在树杈上的白皙小腿来。胡思乱想之间,忽然一丝没有来由的惊觉战栗了全身,生起一种不知道何处有双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的感觉。所谓的魔门?慕容世家?还是那个什么连云寨?在我15岁那年开始离开家门去白马客栈的时候,严格来说,我还并没有踏入过一次江湖。所以这些也许对于江湖人早已经赫赫有名的帮派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个名字而已。不过,直到这一次,才忽然有种好奇却又难以脱身的感觉。
人群中的影子忽进忽退,至少有三批人跟随在我的左右。然而我真正担心的不是这些,而是那双死死盯着我的眼睛。思绪一转,我轻蔑一笑间快步走过旁边的点心摊子,插到了不被灯火所笼罩的小巷之中。这一着明显打乱了那群人的阵脚,有几个快步抢过摊点也冲进了小巷,另外一些则抄前面的近路去了。
眼前的岔路一下子变成了三条,还不包括对面这座看起来小小巧巧的桥,这四个打扮很普通的汉子正在路口犹豫。“老二,你觉得点子会走哪边?”其中的一个悄声问道,带着浓浓的川音。
“我哪知道,这个破苏州城里面怎么小道这么多啊,八成老王在前面也会迷路了。”另一个犹豫地说道,“这样吧,我们分头去找找看,找到了就火箭为号。”
脚步声渐渐远去,我从桥下这条小船上轻轻站起,弹了弹身上的尘土。若非桥下有这艘小舟,我恐怕就不能像这样轻松了。正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去做,忽然针刺般的感觉在心里再次浮起。抬头间,不知何时,对岸出现了一个戴斗笠的黑影,就静静的站在那里,却让人身处一种似乎只要一动弹就会露出空门的感觉来。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我们两个都静静地站在那里,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开口。忽然间,右边的深巷中一道火光冲天而起,我忙一点脚尖,跃到岸上,也就在这个瞬间,刚才那种目光的刺痛感变成实在的风声,看来,对方也忍不住要出手了。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兵器,或者严格说是两件,如缺月般的弯刀夹杂着刺骨的锐风,划向我的左臂。当我侧身躲往右侧的时候,另一把弯刀却仿佛长了眼睛一般,划向我的右臂。双手剑如今最有名的是长白山凤舞山庄的落凤幻舞剑法,不过因为双剑挥动起来非常消耗体力,所以一般都选薄而轻短的剑,配合步伐使用,也正因为如此,凤舞山庄的双剑决历来传男不传女。如今这位敌人使用的剑法却与我所知道的其他双剑剑法不太一样。一方面,使用的兵器比较奇特,所以抛弃了长剑惯用的刺决,改为削;另一方面对方似乎知道我的弹指法,始终以攻击双侧为主,而放弃中门。
因为实在摸不透对方的道子,我只能展开幻魔步,让对方的剑刃离我始终保持一寸的距离。转眼间三十多个回合过去,虽然只有桥边小小的一块地方,但是缠斗若久却连我的衣袖都没碰到,对方似乎也开始急躁起来。双刃猛地一开一合,一直捣向我的中门。
这把月牙般的刀两边皆开口,但是却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就是它的刀身过短,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凭借着灵巧的步伐闪过攻击。正因为如此,当我看见当胸而来的兵刃之时,不由得露出微微一笑。正当刀刃及腹的时候,我猛地吸一口气,生生将腹部向后缩了一寸,也就是这一寸的距离,对方力量已然用老,我袖中的箭却已破空而出。
暗的一声惨呼,对方捂着右肩踉跄退了十数步。沙哑着嗓子问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我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杀我?”我冷冷地反问道。
对方并没有再说话,只是纵身一跃隐没在黑暗之中。
“纵使我不能完成任务,也有别人会来完成的……”这是他最后留下的一句话。
“慕容二公子,不知道你看够了没有呢?”我没有回头,冷冷地问了一句。
鼓掌声中,慕容千秋从墙角的阴影中走了出来,“看来在下无论怎么隐藏也无法瞒过沈公子的天目啊。”他仿佛自嘲般的说道。
“如果阁下的手下能改掉川音的话或许我还猜不出来。”我说的当然就是在桥头犹豫该怎么走的那个老二了。
“原来如此……”慕容千秋恍然大悟一般,然后凑近了我,仿佛很神秘的样子,“如果我能告诉沈公子关于这位刺客的一些消息的话,想来沈公子也在把在下的这点小不敬忘记的吧。”
我略一沉吟,随后抱拳:“慕容公子快人快语,在下当然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
“刚才刺客和你游斗的时候我正巧经过,所以倒是看了个全。”慕容千秋仿佛很老实地说着,“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兵刃的话,我还想不到什么。”他顿了一下,然后放低声音说道,“连云寨的三寨主虽然没有多少人看他出手过,据说使用的就是月牙刃……”
慕容二公子的身影没在夜色之中,我略一沉吟,向一个相反的方向掠去。因为我终于想到一个可以询问的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