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金柳垂绦。
虽非江南水乡的早春,却也足以让人心醉不已。况且落一向认为自己是懂得知足的人。
访友不遇,落并没有感到丝毫沮丧,而是一心沉醉在大兴城郊的景色中。看惯了宫廷的乌烟瘴气,此刻难能置身于莺莺燕燕柔软的私语与草熏风暖的清香中。
“真是有再世为人的感动啊……”落惬意地想。
信步踏入湖边一家颇有古意的茶坊,倚窗而坐。茶并不好,而落亦有醉翁之意,恬然之中也便品出了宫中极品所缺乏的一种涩然的清香。
落含笑,远望窗外的湖光山色。
隐约中似有“过尽千帆皆不是”的等待之意,当然落并没有在等待任何人出现,除非那湖边的清飔顽皮地送来一个意外之客。
而那微微的清风,却只是荡漾起落的长发,使之略显凌乱地散在凝脂似的颊边。落没有在意,而楼上的人都已不禁在偷偷向她窥视了。更有甚者以喝茶的姿势掩饰住自己透过杯边的目光,竟没有意识到茶已饮尽。
“姑娘芳龄啊?有没有兴趣与公子我出去游玩?”阴影盖上落的桌子。衣着光鲜的纨绔子弟笑嘻嘻地看着落,身后是一大帮家丁。
落静然一笑,那流转的眼波足以摄住每个人的心魄。“多谢好意,只是我想一个人欣赏一下景色。实在抱歉得很。”
那公子愈发放肆起来,居然一把拉住了落的手。“相识即是缘分嘛。公子我家世显赫,财富万贯。跟了我去,保准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想要什么,我也都可以给你。”
愤慨的议论声在周围响起,但声音都很低。没有人站出来。想来这公子确是这一带的权贵之士吧。
落考虑了片刻,有些羞涩地笑了笑,“小女子自不量力,想要奉劝公子一句话。”
“美人请讲。”公子嬉笑着。
“公子似乎已这样欺侮过不少的女孩子了吧。”落异常温柔地笑。“公子应该记住,一般的民女也就罢了,即使受了侮辱也是有苦自知。不过若看来就是大家闺秀的,最好不要去惹,若是对方的靠山比自己大的话就麻烦了。更有甚者,”落的笑容里添加了顽皮的神色,“如果那女孩子还会一点
小小的绝技,说不定当场会不知天高地厚地冒犯公子,若是公子因此受了点轻伤,我可是会心疼的哦。”
那公子的脸色已有些变了,只是将信将疑地,并不愿即刻就放开那双温软的柔荑。
然后他突然飞了出去。
不仅家丁和客人,落也是吃了一惊。接着她发现自己的身前出现了一个颀长的身影,古铜色的发,腰悬一把金色的巨剑。
两个家丁扑过去,眨眼间又飞出了窗外。
“还有哪个不怕死的要上来?”宇文拓叱道。家丁们哪里还敢停留,争先恐后地向外跑去,身后传来宇文拓冷峻的声音。“回去告诉你们的主人,让他好好管教其公子,下次再犯,绝不轻饶。”
他转过身,柔声问:“你没事吧?”
落轻叹一声,暗忖若宇文拓晚来一步,那公子恐怕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她抬头,微笑。“承蒙相救,小女子感激不尽。”
“落郡主?”宇文拓惊道。此时他才看清眼前女孩子特异的淡淡戏谑的风情。
“不想上次匆匆一晤,一别经月,太师还记得落的名字,实令落受宠若惊。”落甜甜地笑。“太师可是有要事在身?”
“本座只是处理些杂务,现已妥当,正回往京城。不料途经此处,恰好帮了郡主一个小忙。”
“妙极。”落笑道,“左右无事,不若让落请太师小酌几杯,以谢恩情。”
宇文拓忙道:“不劳郡主费心。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对我的相救之恩,太师就这么不放在心上吗?我懂了。”落似有些委屈。
“这……”太师怔住——虽已略略领教过这女孩的刁钻,但要应付起来似乎仍有些手忙脚乱。
落不等他开口,忽又悠然道出惊人之句。
“既然太师不肯赏光,落只好恳请叔父帮我再次宴请太师喽。”
长叹一声,百战不殆的宇文太师终于败下阵来。耳听着落得意的声音安排着雅间与茶点,一双异色的瞳不禁露出了淡淡的啼笑皆非之色。
波上寒烟翠。偶有孤舟,涟漪过处,浩浩然摇碎一湖的寂寞。
虽是平凡、不为人知的小湖,当雾色锁住烟柳,水色氤氲之时,迷茫中又曾与西子湖相差几许?
那湖水上荡荡的,是谁的往昔?澹澹然发生,接着澹澹然消逝,也许便无人得知。惟有那一湖寒水,作为长久的见证,并将所有的故事隐藏于心。
延续着初次相遇尚尤未尽的意,宇文拓似已忘了自己是被迫留下来的。况这烟柳湖畔的小小茶坊,确比那金碧辉煌的宴厅更能消除隔阂。
在微笑与语言中流淌着的思绪,带向两人的,是彼此隐隐的“相见恨晚”之意。
“郡主委实不大像皇室的人。”宇文拓叹道。
“怎么说?”落奇道。
“如果是别人,大概只凭这一句话,已将本座告至御前了。”宇文拓笑了笑。
落恬然一笑。“也许是因为……我没有皇室的血统吧。”
望着宇文拓惊异的表情,落露出俏俏的笑。“很难以置信是吗?”
啜了口茶,落悠悠地回忆。“我的父亲并非什么朝廷命官,只是我家是个大家族,也便结识了一些权贵人物,其中即有当时的二皇子。在叔父没有确立地位的时候,曾与我的父亲有了一项共同的秘密。现今仍没有第三人知道这个秘密,只是想来,无非是为了登基而耍的一些必要的手段。父亲能够
独具眼力,在两个皇子中选择了叔父,实让我不胜钦佩。”
“那你的父亲……”
“很简单,”落笑笑,“叔父登位后,有人想抓住把柄,于是去逼问父亲。父亲自然不肯说,换来的则是灭门之祸。我想,父亲早就料到会有这种结果,也亦已抱定了一死的决心。他大概真的很喜欢年轻时候的叔父吧,传闻中那是个很英明的青年呢。父亲也许希望那二皇子能够真正圣明地统治一
个盛世,甚至不惜一家人的生命……”落沉吟片刻,又浮起了那丝淡淡的讥笑“如果他知道现在的皇帝是个什么样子,他会有副怎样的表情呢?”
宇文拓沉默着,等待着下文。
“父亲临终前只向皇帝提出了一个请求,亦是一直以来唯一的一个请求,那就是将我抚育长大。”落叹了口气。“叔父他自然大为感动与愧疚,于是也一直宠着我,把我当成真正的亲人。而我只需偶尔学宁珂撒撒娇,投合叔父的心性,还不致让他厌烦到弃我于不顾。”
“郡主……”宇文拓面上露出哀矜之色,“抱歉。本座不该提起郡主的伤心事的。”
“太师无须为我忧伤。”落轻松地笑,“其实现在独居的生活是我自己所选择的。宁愿如此,在天地间享受独属于我的星月轮转,四季轮回,做一切我想做的事情,自由不受羁绊,甚至有超脱人世的快意。如我此种热爱自由的本性,大概本并不该有什么亲情的。”
落轻柔的目光转向宇文拓。“太师也是独自生活吧。当然,太师的感受只怕不尽相同呢。”
像是触动了宇文拓的伤心怀抱,他的脸上浮现了一丝怅然。
“世人皆认为本座乃特立独行之人,甚至连师父和义父亦是如此,因而从未发觉本座对昔时岁月的怀念,本座也从未对人明言。日后当渐渐要依靠自己闯荡,直至当上一国太师,才发现许多事情,再高的地位,再强的力量也是难以求全。眼下师父已故,义父整日忙于征战,本座亦须时刻保证朝野
安定,逝者如斯,不舍昼夜。过去的日子确已无可追溯。”宇文拓长叹一声,摇摇头。“好在本座早已适应了一个人生活,即使有时感到孤独也不会太过难耐。”
落凝视宇文拓。良久,她移开目光,拾起茶壶到窗边添置热水。
白雾袅袅升腾。
背对着宇文拓,落静静道:“敢问我与太师可否算倾盖如故?”
宇文拓怔了怔,继而深思地,微笑着点点头。
虽看不到,落却可凭借自己的感觉察觉到宇文拓的动作。她的目光中亦有了同样的深思,缓缓道:“自从相遇时,太师的孤独,落便感同身受。落有时会想,像太师这样的人,本是不该有如此孤独的,除非这世界已是完全令人绝望,但我并不想这样认为……所以,若太师肯视我为知己,可否偶
尔闲暇之时,会想起有落这么一个人的存在?最重要的,想到我的时候,太师可否顺带想到——自己并不是独自一人?”
“落郡主?”宇文拓讶然盯住落的背影。
“叫我‘落’。”落转过身,对着宇文拓的视线,淡淡微笑。笑容若曛曛春日的风,足以融化一切的温暖。“也该出现一个人,让你能够拥有不用自称‘本座’来掩饰自己的时候,不是吗?宇文……拓。”
那是落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也许也是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以朋友的语气直呼他的姓名。
寂静。
然后,有若蓝天中的浮云、夜空中的繁星般温暖的笑意,浮现在宇文拓的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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