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 作者:落叶飘飞 时间:2004年3月 二十
独孤宁珂默默注视着宇文拓。 宇文拓仍然被困在血茧中,静静伫立。他俊美的脸上笼罩着阴影,双目紧闭,一动不动的,仿佛已随时间一起凝固。 似一座庄严的受难者的雕像,圣洁而凄凉。 “小姐,今天还要继续逼问他吗?”小小问道。 “大概还是没有什么结果吧。”嫣红轻叹。“常人在这样的折磨下早已无法忍受了,这人既是如此不肯屈服,小姐又何必留他?” 宁珂沉默片刻。“今天暂且算了。你们先退下吧。” 嫣红和小小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宁珂缓缓摇头,目光微略迷朦。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她又何须别人来告诉她此人并不应留于世间?可望着那傲然不屈的脸孔,她却无论如何无法下手。 幽幽的一声长叹。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太师,你以此语相对,又欲置我于何地呢?” “所以我说女孩子还是温柔一点才好——对喜欢的人这么凶,会把他吓走的。”轻松的笑声,惊断宁珂的遐思。 “落?” “我是否到得稍微早了一点?不小心听到了你表白心迹,不好意思。”落微微笑着从粗大的厅柱后转出。 “人家就知道落迟早会找到这里来的。”宁珂露出纯真的笑靥。 “我本以为你会待在一个极其隐秘的地方,徒劳无功地搜寻了近十天后才想到,哪里还会有什么地方比这通天塔更为隐秘。”落苦笑。“我想最近我头脑大概不大清晰。” “落,你也许真的是太疲惫了呢。”宁珂同情地道,“要不要在这里休息一下?光线虽然暗了一些,可还不致感觉不适。” “多谢好意,那么麻烦你了。”落干脆地道。宁珂反倒一怔。 “事先提醒你一下,太师体力已被血茧吸收泰半,所余无几。”宁珂脸色微寒,“若想带他离开,只怕是有心无力哦。” “谢谢你的提醒。”落笑道。“不过无须担心,我本就只想来照顾他一下以稍尽朋友之谊。若让他重伤之下还要忍受奔波流离之苦,我亦于心不忍呢。” 宁珂静静凝视落,似想弄清她的意图所在。 “那么也罢,你就先在这里好好休息吧。”她点点头,甜甜地笑了。“这个屋子里设有结界,一段时间内还算安全。屋外可有很多我们那里的同胞,随便外出惹恼了大家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别怪人家没忠告过你哟。” “落明白。那么如果没有别的事就不用在这里照看我们了。”落歪歪头,调皮地笑。“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和他单独相处一会儿了——你没事么?脸色好像不大好。” 宁珂微颦,振袖而出。 “我说了什么不对的话吗?”落一脸费解,手指轻轻叩了叩额。
走向宇文拓,将剑搭在血茧上。血茧即刻流动着裹住了剑身。 落深吸一口气,散发出凌厉的剑气,血茧刹那间在剑气中粉碎。 落收剑,轻轻抱住失去支撑而倒下的宇文拓。 眉宇深蹙,唇抿得紧紧的……可是在忍受着什么痛苦吗?落无奈地笑笑,实在想不出宁珂到底是怎么对待他的。 像是感受到适才的震动,宇文拓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微微睁开眼睛,看着她。 “落……”他轻唤着她的名字,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听着他沙哑的声音,落不由皱了皱眉,然后静静地笑了。 “放心,大家都已安全撤离。我们只要等待他们来援救即可。” 此实可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了。宇文拓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打破了眼里深深的忧郁。 他的手动了动,似乎想像从前一样轻抚落的长发,可是周身没有一丝力气。 落笑了笑,温柔而调皮地按住他的手。“现在先不要动好吗?你的伤在适才的剑气中破裂了,我来帮你包扎一下。” 她一手扶着他,一手利落地用剑划开自己的衣角。 “什么时候都只顾着别人,结果自己陷入此等境地……太师高义,实令落钦佩不已呢。”落盯着那伤口,轻轻抽了口冷气,笑。“你严令我保证自己的安全,嗯,我自认为已经守约了。则眼下这个照顾你的机会就是太师给落的嘉奖吧。” 宇文拓的目光中流露出歉意。落看着他如此诚恳的认罪态度,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不管怎样,自己似乎都不该在人家身心俱疲之际欺负人吧。 于是略含嘲讽的微笑,却不再开口。 默然以最轻柔的动作裹严宇文拓右臂的伤,尽量不去碰痛他。 轻轻系上结。 “痛吗?”落想自己在问一个傻问题,可还是忍不住要问一声。 然而没有回答。 落转头,发现宇文拓的头无力地垂在她的臂上,不知何时已再度失去了知觉。“拓?”她微微一惊。屏息聆听,继而感受到了他微弱的呼吸。 ——只是太过虚弱吗?也罢,得知自己在这里,他本也该松懈下来了。 落松了口气,笑。她凝视着挚友毫无血色的脸,默默地将他有些僵冷的身躯揽入自己的怀里。 不得不正视自己的疏忽。她曾考虑过他所会受到的一切伤害,环境的,人心的,历史的……惟独从未想过身体上的——只是单纯地认为没有人能够有实力伤得了他,因此没有任何的防范。 大概宇文拓自己在做好准备接受一切时,也从没有将这一项包括在内呢。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为何“情”之一字却有如此魔力?明明以为斩断那根丝即可断绝一切痛苦,谁知非但剪不断,理还乱,竟同时令人无法自控地沉迷,哪怕受再多的伤害。 落叹气。她发现自己的心竟像种满了针麻,微微的混乱而刺痛——此实乃前所未见之奇事。 坏坏地笑,自语。“无论如何,只要还活着就好——只有活着,以后我才有机会报复啊。” 抬起头,望向窗外。 神州的苍穹上,一弯伤痕似的斜月,映寒柃栊……
宇文拓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血光之中,什么都看不真切,耳边充满了尖锐的惨叫声。他茫然伸出手去,却碰触不到任何东西。 血光褪去,面前是遍地的尸体。他的手上正持着轩辕剑,剑刃迅速滴下大量的鲜血,与地上的血泊混合到一起,仿若有生命般流淌到身前,浸没了自己的衣摆,像是在指证他即是凶手。 一个老人静静立在尸体中,漠然看着他。 “义父……”宇文拓睁大眼睛,不能置信地道。 “别叫我义父。”杨义臣的声音淡淡的疲惫,“你绝非我那自幼诚善的义子,老夫亦不可能抚育出此等丧心病狂之人。” 他缓缓转过身,走向远处一片无际的黑暗。 赤红的天空蓦的撕裂开来,无数妖魔降临到大地之上,黑压压地霎时掩盖了杨义臣的身影。 “义父!”宇文拓叫道。他想去救杨义臣,可是全身却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丝毫动弹不得。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片黑暗渐渐扩大,渐渐吞噬掉一切…… “拓!拓……”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呼唤着他的名字。 宇文拓倏然睁开眼睛。 眼前仍是一片黑暗,只听见自己略微急促的呼吸。 逐然适应了那黑暗后,他看到落宁静的眼波,关切而略含揶揄地凝望着自己。 “醒了?”落嘴角微扬,淡淡地微笑。她拈起袖口,轻轻拭去他额上的冷汗。 “太师如此不安,大概是因为落在这里的缘故吧。落有些惭愧呢。”她笑吟吟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转。 宇文拓感受着落的衣袂散发出的清香——那是落所特有的清香。他长舒了一口气,心里终于慢慢地宁定下来。 “能够再次听到你的取笑,于我实为一种幸运。”他不由有些感慨。 落微微一怔,含笑低下头,凝视他的一双妖瞳。月晕下,他的双眼似黑夜中的海,涌动着深远的波浪。 “既然醒来了,不妨暂且共同赏月吧。今晚的月色很美呢。”落轻松地道。 宇文拓仰头。清冷的月色,却似蕴涵着隐约的暖意,就像是那年中秋落庭院中的一轮满月,注满了浓郁似情的光辉。 “想不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再次与我赏月吧。”落笑着,淡淡道。 宇文拓突然发觉落似乎是有些生气了,否则自己也不至如此连连受到嘲讽。他不禁苦笑,心里却不乏歉疚。 “痛吗?”落静静望着月亮问道。旧问重提,她忍不住笑了——大概是觉得自己实在有些不依不饶。 宇文拓果然想也不想地摇了摇头。落重把目光转向宇文拓,双眸莹润着星的光芒,若欲洞穿思想。“我指的是你的心。” 他微微一震,默然。 她笑,轻叹了一声。“你……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什么叫后悔呢。”静谧的声音,两分的埋怨,却是八分温柔的欣赏。 宇文拓苦笑,他明白她的意思。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满目疮痍的华夏大地上空的一弯冷月。 良久,宇文拓平静地道:“落,你本没有必要来陪我一起受这种苦的。” “我们是不是朋友?”落似乎心不在焉地反问。 宇文拓只能点头。 “而且我现在是你唯一的朋友了。”落笑笑,澄澈的目光转向他。那目光中蕴着温暖和爱怜,不知因何居然还有一丝俏皮的得意之色。“如果连我也背弃你,这世间就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了。” 宇文拓的一切话语,被一股忽然而上的暖流凝塞。这一刻,一直以来的绝望都仿佛消融在这暖流中,而变得不那么沉重了。 落一直静静地搂着他,这时突然轻轻凑过自己的肩,枕在他的头下。 “这样大概会舒服一些吧。”她温柔地笑,“你还需要好好地重新睡一觉,睡多久都没有关系。只是这一次不许再做噩梦,否则我就不敢在这里陪你了。” 宇文拓看着她,有些踌躇。他了解自己的知己——落一向不喜欢无聊,独自陪着一个昏睡不已的人又有何趣味呢? 落慢悠悠地道:“我本来是不会任何法术的,而一起旅行的时候,却也曾从靖仇他们那里学了一些小法术。”宇文拓微微一愕,不知其意所指。 “其中有一个可以导致睡眠的……可惜记不大清了。”落徐徐抬起手,悠然凝视着皓月下自己微泛银色的指尖。“不过似乎可以试一试,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乱子才对。” 宇文拓马上闭上了眼睛。 落笑。 她伸出那只手,轻柔地握住了他的手。 默然凝视着他消瘦的面孔,目光深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宇文拓的呼吸渐渐舒缓下来。 ——果然没有辜负落的期望,这一次他睡得很平静。 “拓,你能听得到我的话么?”落突然悄悄地开口,极轻的声音。她顿了顿,轻笑。“听不见也没有关系。现在我们靠得如此之近,也许你可以感受得到我的心呢。” 夜色沉沉,万物岑寂。黑漆漆的厅柱在月光下映出隐隐的暗红。
落长吸了口气,静静地说下去。“我们是朋友,永远都是。无论你是外表倨傲,内心却很孤独的一国太师,还是人人唾弃的乱臣甚至魔鬼,我都不会离开。我知道你在害怕,在心灵的深处——害怕自己目前伤残一臂,失去所有力量的处境,害怕面对自己的罪,害怕世人乃至至亲之人的发指,甚至 她笑着,微微侧头看他沉静的脸。“我承认我没有能力完全抹去你脸上的悲哀,也许我唯一有希望做到的,就是维持你余下的幸福了。” 宇文拓有没有听见呢?只有他自己知道。 而落又是否想要他听见?大概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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