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水，流淌在竹林之中，初春的竹叶刚刚冒芽，和着旧年枯叶稀疏枝条的影子映在地面上显得格外的荒凉。远处，层峦叠嶂之间闪烁出一点点灯火来，萦绕着森森的竹枝。我原来以为白色的衣服在黑夜里会显得特别眨眼，不过看看身边的思思才明白过来，苍白的月光之下，一身白衣的她竟然如空气般融了进去。
　　一堆巡更的家丁提着灯笼刚走过去，思思和我便像幽灵般落在楼前院墙的屋檐上。仔细看去，才发现院内的园庭装饰透着一股柔美，没有意外的话，似乎是女孩子的闺房吧。
　　“喂！到这儿来干什么？”我拉了拉思思的衣袖，“你不是有特殊爱好吧？”
　　思思白了我一眼，指着二楼的一个窗户问道：“能看见里面的人么？感觉如何？”
　　正说着，刚刚还紧闭的窗户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绿衣的少女和着屋内的灯光，探头向窗外的天空望了望。虽然隔得很远看不清楚长相，不过感觉一颦一动都透着股端庄的味道。“哪家的大小姐吧，怎么了？”
　　“我问的是你觉得她长得怎么样？”思思好像不依不饶般的使劲追问着。
　　“这个……”我摸了摸鼻子，“很漂亮吧？”
　　“那我要你杀了她呢？”思思忽然脸一沉，气乎乎地看着我。
　　“喂，不是吧？平白无故的干嘛总是想杀人啊？”我更加莫名其妙了，“人家好像只是个大门不出的小姐罢了,而且嘛……”
　　思思刚才还如寒冰般的脸瞬间一下又涨开了笑容，“我说笑的嘛，就知道你看见漂亮女孩子就舍不得下手。”她顿了顿，“其实我要杀的人，不是她，而是……”她忽然抬头，只见对面楼下闪过几盏灯火，然后几个家丁簇着一位富态的中年人走了过来。“他！”思思斩钉截铁地说道，同时手也挥了出去。
　　暗灰色的小箭在我眼前闪过，那边的富态中年人仿佛也察觉到了什么，以极快的速度把身边一个家丁推到了身前。随后，暗夜之中传来“哟”的一声，来不及看什么结果，便被思思拉着衣领飞离了屋檐。身后，兵刃声、喊声、叫声、跑步声乱成了一团，就如同我的思绪一般。我只能轻叹着迈开脚步跟在思思的后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破庙的前面，思思坐在庙前的台阶上，正低头拿着树枝在地上划着什么。我走过去也同样低头看去，原来是几个数字“壹、贰、叁、肆、伍……”
　　“这莫非是你杀过的人数？”我的心中咯噔一下，想起了白天梅娘曾经说过的话。
　　没有听到思思娇叱的声音，却看见她把头埋进了臂弯中，两滴泪水坠落在刚刚写好的数字上面。没有听见啜泣的声音，却看见她消瘦的肩膀不停地颤动。我把刚刚还准备再问的话吞回了肚子里，叹了口气，也坐了下来，靠在她的身边。
　　“嗯…我…”我使劲思考着有没有可以安慰她的话，不过考虑了半天还是没找到可以接茬的词。忽然之间，她忽然抬起了头，朦胧着泪水的眼睛就这样望着我。
　　“你相信世间有报应吗？”她如梦吟般的问道。
　　“我……不知道。”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摇了摇头。
　　“我相信。”思思的眼神中忽然多了一丝坚毅，“我相信任何欠过的债总会有偿还的那一天！”她忽然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一般，轻靠过来，依偎在我的肩膀上，“就一会儿……”她轻轻说着，闭上了眼睛。
　　………
　　我猛地睁开眼睛，差点没跳起来，刚刚噩梦中的那柄长刀就差一点儿劈在了我的肩膀上，真是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活动活动有点酸痛的肩膀，忽然想了起来昨天晚上的那一幕，不过转头间，却看不见女孩一丝丝的身影了。
　　低头看看地上，昨天写下的数字已经被擦去，只换上了两个小字：谢谢。
　　庙里庙外，庙前庙后已经找不到任何女孩的踪迹了，我只好再次摸了摸鼻子，沿着昨夜来的路线走了回去。
　　沿着运河边的路上，感觉气氛紧张了不少。沿路都是一队一队的兵卒，对于来往的带着刀剑的行人都进行盘查。好在我看起来文弱的样子，而且身上无所一物，也就没有理会了。一直走到了苏悦舫所在的位置，大概也是受到整个街上气氛的影响吧，四周冷冷清清的，就连路过行人也不见多少。梅娘正紧张地等在入口，见到我的到来，似乎放下心的样子，眉头一下子舒展开了。
　　“昨天慕容非被杀了。”一见面她就开门见山地说道，“同样是被一支羽箭射杀的。”
　　我皱了下眉头。心道这消息传得也太快了啊。不过我还是问了一句：“慕容非是谁？”
　　“慕容家本代家主，不过据说数年前因为练功走火导致腿脚受伤，一直深居简出。没想到还是被人上门在卧室前以羽箭穿喉而死。”梅娘一直盯着我的眼睛，说得很快。
　　“九天御神箭？”我慢慢地说着，“和以前被杀的那些人有联系么？”
　　“第一个被杀的是洛阳的白马帮堂主骆青山，然后是金陵铁渡帮的帮主李三江，再后来就是狮驼山的樊天樊地兄弟，这次则轮到了慕容非。好像除了樊天樊地两位是黑道上的人物以外，其他无一不是地方帮派的头面人物。”梅娘仍然是这样慢条斯理地说着，感觉似乎这些事情都发生在她的眼前一般。“不过除此之外，也的确看不出来他们之间的联系。”
　　我沉吟起来，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些事情肯定都是思思做出来的。但是为什么呢？这些被杀的人之间必然有什么联系，我相信。
　　正胡思乱想着，梅娘又说起了话：“今天你带着琴儿先走吧。”
　　“哎？”我一愣神，转头看看她，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着急呢？”
　　梅娘摇摇头，眉头更加紧锁起来，“总觉得这件事情和十年前的琴剑山庄的事情有莫大的关系，不过……”她欲说又止，似乎还在寻思些什么，“总之，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所以你还是和琴儿先离开苏州避一避最好。”
　　“恕我冒昧，其实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清楚的。”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就是您和我和琴剑山庄的关系。为什么你会收留琴姑娘还这样信任我，并且还尽最大的努力保护她的安全呢？”
　　梅娘看着我，表情平静得仿佛早就知道我会这么问一般。“之所以信任你是因为我知道沈大人的公子一定会尽全力保护萧家后人的，何况你们还有早年的婚约。”她微笑地说着，“至于我是谁……也许你以后就会知道了，但是请一定要相信我，因为我比任何人也更关心萧家的事情，当年萧大人是我的恩人……”
　　我心里暗叹一口气，看到梅娘如此的样子我实在很难不相信她的话。是不是我太好骗了呢？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是不会离开苏州的。”我摇了摇头，“十多天后的江南盟主大会我还有一个约会。不过我答应一定会保护好琴姑娘和苏悦舫……”
　　“这……”梅娘看着我认真的脸半晌，终于屈服了，“透过你的眼睛我仿佛又看见了当年萧大侠呢。我相信你……”不待我说什么话，她挥了挥衣袖，转身便消失在堂道中了。
　　我苦笑了一声，这才发现楼道口小韵的脸似笑非笑地正躲藏在那里，看见我终于注意到她了，她吐了吐舌头跳了出来。“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啊？”她笑眯眯地问道。
　　“你脑袋伸出来的时候呢！”我没好气地回到，“琴姑娘呢？”
　　“梅娘说过，如果是内力练到一定程度之后，只要有人靠近就可以感觉到，你肯定还没有达到哦！”她根本没理我后面的话，继续自言自语般的说着。
　　这个应该就是师傅说的识见通明的境界了，我大概还差不少的距离吧，不过最近我也一直在勤练功，却感觉好像没有什么变化了。不过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吧？我瞪着眼睛望向她，一言不发。
　　“琴姐姐挺好啦！要你瞎担心。”小韵白了我一眼，“她另外还准备追问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呢？”
　　…………
　　“沈公子，请用！”一杯刚刚沏好的茶放在我的面前，琴姑娘坐在我的对面，没有再说什么话，只是用那双澄清的眼眸一直看着我。而小韵正噘着小嘴站在她的身后。
　　我轻啜一口面前的茶，腾腾热气之间忽然间闪现出一点浪子归家的感觉来。琴姑娘见我满意地放下茶杯，微微一笑：“这杯是余杭西湖的龙井，以八分热水煮沸，此时最能闻见茶香。”
　　“翠水温叶痕，苦杯溢齿根；茶香韵未断，尚待恋茶人……”我沉思了会儿，微吟道。
　　“恋茶人？”琴姑娘反复念了几句，忽然脸微微红了起来，不过很快的，她转移了话题，“昨夜听说沈公子跟着一位突然出现的白衣的姑娘走了，不知道……能否告知后来的事情呢？”
　　“那个啊，那个姑娘的轻功很好，我没有跟上……”我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决定撒个小谎，“为什么你问这个呢？”
　　琴姑娘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再次微笑着摇了摇头，“沈公子没有说实话哦。”
　　“哎？”我眨了好几下眼睛，心道她怎么知道的，也太厉害了吧，“这个，我确实是没有跟上，所以才问你为什么关心这个啊。”
　　“因为，我想找一位故人，所以问问长相，看有没有可能是她。”琴姑娘一边轻轻地说着一边给我杯中添满了新水。
　　“白衣，长裙，赤足……嗯，脸圆圆的……笑起来很好看。”我努力回忆描述着思思的长相，一下子想起来昨晚她靠在我身上的情景了，脸一红，幸好赶快咳嗽两声遮挡过去，再次看着面前琴姑娘的脸，忽然惊讶起来，“其实，我才发现你和那个女孩子很像呢？”我不由得脱口而出。
　　“和我很像？”琴姑娘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失态，而是失神地想着什么，“那……她的左边耳朵上是不是有颗黑痔呢？”
　　“哎？”我仔细想了一想，似乎当时我一直被思思的白衣赤足所吸引住了，别的地方倒是没有注意到，“这个，我没有注意到，琴小姐觉得会可能是谁呢？”
　　琴姑娘仿佛一下子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其实也没什么了。”她似乎掩饰什么般的说道，“只是随便问问……”
　　窗外忽然传来嘈杂的声音，我站起来，走到窗边往下看去，一个四抬的小轿停在了下面，四个轿夫站在一边，另外一个挺直着腰板的中年人正大步走上船来。“是慕容家的轿子么？”琴姑娘淡淡地问道。
　　这么一说，我忙仔细看看，的确每个轿夫的袖口都绣着『慕容』二字。“原来答应小小姑娘去她闺房教她弹琴，不过后来发生了那些事情我以为就算了，没想到还是没有忘记。”琴姑娘微微一笑，向我作出了个抱歉的表情。
　　我正想再问一问，门口传来了很有礼貌的敲门的声音。小韵忙过去打开了门，刚才那个人正恭敬地站在门口。大约四、五十岁的样子，一身丝绸长衫，气宇轩昂，满目英气，想来也是慕容家有点头脸的人物。“我家小姐已经恭候多时了，请琴大家移步上轿吧。”他抱拳说道，不过眼光一下子转移到了我的身上，疑惑地看着我。
　　“在下沈思，现在是……嗯，琴大家的保镖。”我微微笑，也一抱拳，不过看我这样子，身上连支剑都没有，说保镖估计没几个人能信吧。看对面这个人就满脸怀疑的样子，不过好在我也不在乎别人信不信，所以决定就这么定下自己的身份先。
　　对面的人眼睛转了个圈，很快表情从疑惑一下子再次转成了恭敬。“在下是慕容世家南院主管慕容格。”他立刻报上了自己的身份，“那是否现在可以请琴大家……”
　　“小韵，带上焦尾琴。”琴姑娘站了起来，向我微微一笑之后，轻步向外走去，的确不愧为姑苏城里的首席才女，刚刚嫣然一笑之后，柳眉半颦，慕容格仿佛痴了一般，好久才反应过来忙引路下去。连我都有点心神荡漾。不过回味之后，那一瞬间的表情的确有点昨夜思思的味道在里面，想起来，连颦起的额纹都觉有七八分的相似了。
　　走出船外，天空竟然再次降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来，细细的雨点打在轿顶上，发出噗噗的声音。四个轿夫都用尊敬混合着憧憬的表情看着刚刚走出来的琴姑娘。不过我却觉得更奇怪了。
　　慕容家之主昨天才刚刚被刺杀，今天他们竟然都如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干着早已经定好的事情，即使表情也没有一丝的悲伤或者恐慌。这不奇怪么？
　　我叹了一口气，这两天来发生过的事情就如同这江南的天气一般，刚刚还是阳光灿烂的时候，瞬间就小雨淅淅起来。我觉得自己已经走进了一片浓雾之中，再也辨不清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