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清风 >> 卷一 江南
第三章 亦琴亦剑

所谓的上房其实就是画舫最顶上一间书房,屋内装饰很简单,一几两椅半屏风而已,不过推窗而望,即使是在轻烟般的小雨之间,屋外碧水连天,油纸伞下,画舫渔客依旧往来不息,好一派江南的繁华景象啊。不过这样一来,那两个缀在我身后的影子大概也因此没办法找到了。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端着茶盘走了过来,轻稳地放在那张小几上,我点了点头,想说声谢谢,女孩娟秀的容颜一闪而过,柳眉细眼,脸庞之上映着说不尽的江南少女的温柔。只是这张容颜再一次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大概是发现我这样怔怔地盯着她看的缘故吧,小姑娘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趁着梅娘走进来的时候,低着头一下子跑走了。
  直到这时我才发觉到我的失态,干咳一声,我端起了茶碗背过身去。梅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知道公子对于狮驼山的樊天樊地兄弟可知道么?”
  我一愣,眼前瞬的闪过昨夜两兄弟被短箭穿喉的惨景来。想了一想,我决定还是装着不知道:“听说过这两个人,怎么了?”
  “昨夜二更时分,据说二人在城郊某处遇九天御神箭穿喉而亡,不过尸体却被扔到了苏州府的衙门前,惊动了官府,今日已经满城通告,有知情不报者,按共犯处理。”梅娘侃侃而谈,仿佛这件事情就发生在她的画舫门口而已。
  “哦……”我心中暗暗吃惊,不过还是不动声色地回过头来,“那又如何呢?”
  “近一个月来,九天御神箭已经出现了三次,第一次是在洛阳,第二次是金陵,再一次则是这儿。据说三个场所曾见过一位样貌不俗的公子路过。身边无刀无剑,却只身行于江湖。”梅娘这一回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仿佛要从我的心里了解些什么一般。
  “在下长安沈思,非武林人士,这次到江南只是想见见世面而已。”我行了一个读书人的问礼,“如果说什么九什么箭的话,我就更不知道了。”
  梅娘没有再追问下去,忽然移开了视线,走到了窗前,“他果然又来了。”梅娘低声地说着。
  画舫入口前多出了一把油纸伞,在熙来攘往的运河边并没有什么出奇。不过我忽然能感觉伞下有一双锐利的眼睛,正盯着画舫的某个方向看去。
  梅娘忽然回头,伸出小指向我的手腕弹去,用的竟然是师傅曾经教过我的截脉指法,无暇多想,我反手切去,梅娘的手腕一缩,随后退后三尺,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这回还说是非武林人士么?”
  我心中大呼上当,我的江湖经验的确是太浅了,就这么一下就被人试出来了。“会武功和是江湖人士并不能完全地划上等号的吧。”我一本正经地狡辩着。
  梅娘微微一笑,再次岔开了话题:“画舫前站立着的那人并非是中原人士,乃是一扶桑武士……”
  “扶桑?”我沉吟了一声,“是据说那个远在海尽头的国家么?听说他们每年有五艘铁甲船送人至此,称为遣唐使…但是那一般是在更北一点的地方登岸吧…”
  “沈公子的见识果然非凡。”梅娘惊讶地夸了一句,“不过遣唐使中也有各种各样地人,有来学习为官为政之道的,也有仰慕中华上学武功的。”
  我顿时想到了刚才连权所说的话——“那个在她房间待了三个晚上的扶桑武士是谁?”。看来那把油纸伞下的锐利目光应该是望向二楼那间朱栏小屋了。
  “十年之前的江南琴剑山庄惨案不知公子知道否?”梅娘忽然话题再次一转,面色也一下子凝重了起来。
  琴剑山庄庄主萧若寒曾乃朝廷命官,十多年前告老还乡,从此隐居山庄之中,不再过问江湖朝政之事。因为萧庄主的剑技及其夫人的琴韵乃江湖一绝,所以琴剑山庄的名声也响了起来。特别是萧庄主的素衣剑法,曾在玄武门之变时为当今圣上立下过汗马功劳。不过十年前,琴剑山庄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山庄上下四十余口无一幸免,只有庄主的三个女儿因为在外做客未遭杀害。此时惊动朝廷,后来调查了多年,皆无果而终。三个女孩子为了避免被仇家追杀,送到了不同的地方抚养。此事在江湖中被列为禁忌的话题之一,那三个女孩的归宿也讳莫如深。这些事情是曾经听师傅和家父都提起过,不过师傅是作为江湖传闻说给我听的,而父亲……
  “我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你父亲沈纶和萧庄主乃刎颈至交,所以琴剑山庄的事情也许让你知道更好。”梅娘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琴姑娘的真正名字叫做萧琴……”她的双眼漠然地看着窗外船舷口一直默默不动的扶桑武士,喃喃地说道。
  “萧……琴……”我重复着所听见的这个名字,眼中浮现起父亲临行前的一番交代了,“‘为父的今生有三件事一直很后悔,其中一件就是没有能够找到萧兄的后人,希望你此去江南,如有可能打听到她们三个女孩子的消息,回来告诉我,好让我也能够放下心。’”
  “如果我有什么不测,请保护好琴姑娘……”梅娘继续喃喃地说着,不知为何话中开始流露出一丝莫名的伤悲来。
  话并没有继续下去,因为画舫下的那把油纸伞旁多出了几个不同寻常的身影。
  那把油纸伞依旧纹丝不动般的停留在那里,六个人,从六个方向把他围了起来。六个人有六种不同的兵器,剑、刀、斧、棍、锁链枪和判官笔,周围逸起的这股杀气仿佛把还在淋漓的春雨也蒸干了去。刚才似乎还热闹依然的运河堤道,一下子变得人影皆无,仿佛突然坠入了鬼城一般。
  “不…让…”那把油纸伞收了起来,露出伞下人的样貌来。不过二十许岁的青年人,浓眉大眼,方面阔额,样貌虽然算不上多么英俊,也颇有几分男人的味道。不过看他的打扮便知绝对不是中原人士的打扮,长发束于头顶垂在脑后,长衫阔裙木屐,右手腰间一柄长月形状的奇形大刀。大概还是不太熟练说中国话吧,他只吐出了这两个字便不再说话,当把油纸伞收于脚下之时,左手已然握在刀柄上。
  “吴中六豪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梅娘自言自语般的说,“难道连云寨也想对琴姑娘下手?”
  当她说完这话的时候,我已经来到了楼下,无论是否梅娘请求我要保护好琴姑娘,因为父亲的要求,我也应该做到。刚才还在画舫下面的时候,已经计算好了琴姑娘所在的居室,三楼顺数第二间。我站在这唯一能够通向那里的过道上,透过窗棂,注视着下面的情景。
  “当”的一声响后,六种兵器迅速的移动了,身影交错,再次平静下来,扶桑武士的刀已经从左手换到了右手,然后,噗的一下,使斧的和那个使棍的人倒在了地上,鲜血从他们的脖子上流了下来,混在雨水之中,冲淡的红色最终消失在运河里。
  “好快的刀啊!”我暗叹一声,一瞬间划开两个人的脖子,这样的速度自讨也做不到。
  “好快的刀!”一声称赞从远处传了过来,一个中年儒生打扮的人慢慢踱步近来,手中一把幅面上还有泼墨山水的折扇正在他手中起伏不息。“看来你的确就是苏州城中传闻仅见过琴姑娘一面就一直守护在她身边的扶桑刀客了?”说着,似望非望地向我所在的方向看来一眼。
  扶桑刀客并没有回答,只是站直了身子,刀尖垂于地面,然后便如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了。
  “我们也并非要伤害琴姑娘,只是想问她几个问题,所以大家何不化干戈为玉帛呢?”来的这个儒生看都不看倒在地上的两个尸首,却依旧笑容满面地作揖问道。
  “不…让…”依旧是这两个字,扶桑刀客持刀矗立,纹丝不动。
  突然之间,折扇出手,疾点刀客的胸前,而剩下的吴中四豪也同时出手。身影再次交错,这一瞬间,长刀划过了四下,其中三下挡住了折扇的进逼,最后一下,切入那个使刀的汉子胸间。然后他拔刀急退,仍然没能挡住剑和判官笔的进攻,闷哼了两声之后,鲜血已经渗出了衣袖。
  折扇之人看也未看还在地上挣扎的刀手的尸身,却仿佛闲逸般打开折扇扇了两下,随后若无其事地说道:“刚才两次出手你胜在刀势奇特上,所以能够占了稍许便宜,不过这次,你将无法再伤一人。”
  “铁扇花雨独孤平?”扶桑刀客皱起眉头说道,这一次他说的话很快,而且也很流利。
  “其实还有一件事本来想告诉你。”独孤平再次在胸前扇了扇,然后遥指苏悦舫的二楼,“连云寨要做的事情,是不惜任何代价都会做到的,所以……你一个人就不要指望能做到什么了。”
  一叶扁舟从画舫的后面飞一般的滑到,随后,舟上一人如燕子般拔地而起,直飞二楼的门窗。虽然我已经听见他破窗的声音,但是想出手却已经来不及了。因为走廊那头是数十间门窗紧闭的房间,一瞬间很难知道破窗的是哪间屋。
  只听得“砰”的一声之后,便看见琴姑娘对面的那个房间门扉一下子给撞开,两团人影如风一般随着破开的门直飞到走廊上,中间还当当的交手了不下十剑。两团身影之中,一人着绿裙白衫,柳眉细眼,虽稚气未脱,手中却不知何时多出一把晶莹透亮的长剑,却不是刚才楼上递茶的少女还是谁?另一个则是蒙面粗衣,手中钢精铁剑如同大刀阔斧一般毫不留情地向少女切去。两者相较臂力立刻分出高下,虽然少女的剑法轻盈细巧,但是内力和对敌经验明显吃亏。在蒙面人的暴风骤雨般的攻击下只有左挡右撑的份儿。
  师傅教我的这十数年并没有教什么特别的兵器。“兵者乃人本性之束,刃者可制人亦可制于人”,所以我学的是“制于人”之法。随手拿起桌几之上的茶碟,甩过去,随之人也飞起。
  蒙面人忽然出剑,逼退少女一步,回头以剑尖去封我扔出去的碗碟。其实,我要的也就是这个效果。瓷碟震碎,碎片却如更多的暗器般继续向对方飞去,蒙面人情急之下向右一撞,破门而入,那些碎瓷如漫天花雨般夺地嵌在了走廊的木柱木板上。屋内一个赤裸身的男子从床上一跃而起,大呼“你要干什么?”而被子之下则传来女子尖叫之声。拿剑的少女缓了这么一下正准备跳进屋追去,不过以瞥见屋中的情景,面红耳赤地退了出来。
  我冲过去,伸手到少女面前,“剑拿来!”我急道。少女一怔之后把剑飞快地递了过来,这时那个蒙面人已经缓过一口气来,回头摆剑,我用刚拿起的剑立刻以最想不到的速度疾刺过去。
  “思儿,你可知如果使剑最有效的招式是哪种?”师傅右手握着不知道哪里弄来的一把长剑问我。
  “可以斜劈,华山派的独劈西岳就是最厉害的一招了吧;不过天山派的折梅剑法好像以挑为主也很厉害。”我思索着自己曾经学过的那些东西,却不明白师傅为什么问这样的问题。
  “剑虽有双刃却比刀轻而窄,长于刺短于劈。所以答案就是——刺。试问当胸一剑,除了躲闪以外,还有何更好的方法可以阻挡?”师傅捻须微笑,“我教给你的箭法也就是最好的剑法,箭射出只有一个方向,却锐不可挡,如果使箭入剑,当可傲视天下也。”
  长剑刺出,没有丝毫的花招,只是平平的一刺。蒙面人的眼中忽然现出一丝恐惧来。论剑术,现在的苏州城中能胜过他的寥寥无几,但偏是在这艘普通的画舫上,遇见这样一个难对付的对手。剑刺出时不带一丝声响,这应该是剑术至极反璞归真的时候才会出现的情景,但是对方却只是一个二十上下的青年而已。而且虽然此剑为当胸而刺,但是可以感觉到剑尖已经笼罩住了胸前所有空门,教生出无刃可挡的念头来。
  于是他作了一个唯一能做的决定,翻剑护胸,撞开画舫的轩窗向岸堤上疾弹而去。
  我提剑站在破开的窗口,决定不追过去。现在首要的任务是保护琴姑娘,蒙面人是谁,相信自有人会查明白。突然岸上一个纤影一现,脑海中闪出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来。随后,白光闪过,我暗道不好,却已经无计可施了。
  即将要踏上岸的蒙面人忽然在半空中发出一丝沉闷的惨叫,随后捂住喉咙如同跌落的米袋般“嗵”的一声坠在堤旁。当我再次搜寻四周的时候,那道纤影早已缈缈了。
  这一瞬间的变化对于还在船入口处的四个人来说俱是大吃一惊,一方面吃惊的是蒙面人的死,另一方面吃惊的则是蒙面人的出现。忽然扶桑刀客狂喝一声,长刀挑出,当当几声脆响,围着他的三人俱被震退一步,然后他跳起来,直奔三楼而去。
  一团刀影扑面而来,我尚未来得及解释什么,刀风已及面。长剑斜挡,顿时一股说不出来的刚劲锤在我的手上,如果不是运功死握住剑柄的话,恐怕长剑已经被震裂开了。我哪敢再给他机会劈出第二招啊,长剑趁着回势反刺而出,即将及面之时剑刃轻颤,剑尖闪出无数光晕来。这本是天山剑法中的一记杀招——九转折梅。不过我稍微改了一下出剑方向,感觉也就成自己的招式了。
  剑刀相交当当连击九下,随后门扇之内忽然传出瑟瑟的琴音来。映和着金属相击的声音,忽然冲淡了本来应有的杀戮之气。
  门扉忽分,刀剑亦随之而开,我和扶桑武士各站在一边,回望而去,即便现在还身在战斗中,门内的情景却让我如痴如醉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