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旧屋、细雨还有记忆中的爷爷

浊酒,长宣,浓墨,羊毫。
  灰瓦,柴扉,古井,和院落中的杂草。
  总是这样,不止一次地梦见了家乡,梦见了江边的滚滚浊流,梦见了梅日季节总是飘过心头的潺潺细雨,梦见了父亲的那辆叮当作响的老爷车,梦见了喜欢惫懒的蜷缩在火炉前的老猫,还有那盏在爷爷的屋里总是点着的昏暗油灯。
  或许,这是因为流浪北方的江左游子永远也难以舍弃的情怀罢了。
  家乡,是一座坐落在长江岸边很平凡的小城,据说有人曾经写过 “万里长江此封喉,吴楚分疆第一州”的诗句。不过对于那时候的我而言,长江更多的则是放课后嬉戏的地方,沙滩、驳船、潮堰、卵石,其实对于小孩子们而言,即使是这些随手可弃的东西,也可以是乐此不疲的玩具。
  那时候,我的家,就在离长江并不远的一间旧屋中。
  几乎已经忘了那时候和爷爷奶奶居住的老屋是什么样子,三四岁时的记忆宛如被锁在了抽屉深处的信封里,即使努力地想过去,也像是淡淡的雾一般拂面而过。
  屋前,是邻居们用砖瓦竹枝砌起的矮墙和篱笆,右边不远处则是一口老井,是大人们洗衣和汲水的地方,当然也是我们这样淘气小孩的绝对禁区。爷爷亲自做饭的火炉则放在旧屋的门口,总有一只不知名的老猫,会蜷缩在火炉旁最温暖的地方,眯缝着眼睛打着无尽的哈欠。
  那时候的我,还有父亲和母亲,就住在进门左近的那间小屋中。在这间总是拥挤潮湿的旧屋中,度过了我生命的前几年。
  屋内的摆设结构几乎早已模糊,脑海中,只剩下那早已斑驳的案几和脚下青石砖间磨平的岁月痕迹。
  或者,是一些小孩子般的回忆。
  夏天的时候,这个房间会变成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们的嬉玩的小世界,房门关上,在周围疏影斜映之下,屋里竟是出奇的凉快。我们在屋内的凉床和竹椅上玩着被称为“水鬼上岸”的游戏,或者躲在散发着潮湿霉味的书柜、床厢和衣橱的夹层里,喊着“一二三四五,我是小老鼠”,看看谁先被“猫”第一个抓到。
  再或者,冬天的时候,穿着厚厚棉袄,甚至屋里噼啪燃烧的炭火也驱走不了从窗棂的缝隙中飘进的寒意。奶奶坐在垫着棉袄的火桶上打着毛衣,爷爷在门口前的暖炉旁喝着温热的小酒,而我们这些被窗外的飘雪和凛风无奈地阻隔在屋里的小家伙们,只好无聊的在玻璃上呵上一口气,然后发挥自己的脑海中那仅存的一点点画家的基因。
  小桥、涓水、垂柳,还有那被爷爷的木质手杖敲打着哒哒声响的蜿蜒狭窄巷道……
  笨拙的手指下画出了我所出生的古城能留下的最深记忆。
  终于,在这个房间里,我从牙牙学语的婴儿,长成可以背着书包蹦跳着去上学的小小孩。然后,离开了旧屋,搬到了离长江更近的地方。
  爷爷的家也迎来了改造和拆迁,可以住进更亮更大一点的公寓房,有了自己的小院,有了冰箱、彩电、洗衣机,有了厨房、灶台和抽油烟机。
  旧屋的回忆就这样渐渐淡去,或许,对于爷爷,对于我的父母,对于我的伯伯和姑婶来说,这才是生活渐渐好转的开始。
  小学,初中,高中,日子过得越来越繁忙,也越来越单调循环。很久才能去看望一次爷爷奶奶,看看他们的新家,也再也没有机会和兄弟姐妹们躲在树荫下玩耍。
  岁月的年轮就这样轻巧地转过,一圈一圈,又一圈。
  终于,可以远离这座在我稚嫩却高傲的心中早已无法容纳下理想的小城,奔向高楼耸立的远方都市。
  拿着大学的录取通知单,兴奋地去告诉爷爷。
  似乎,爷爷的鬓发更白了一些,声音也没有以前响亮了,他已经不再自己去厨房做饭,甚至连出远门散步的力气也渐渐失去;奶奶的听力也更差了一点,差得连我在她耳边大声地喊着“我考取大学啦”,她也只能微笑地摆了摆手。
  “带一点墨子酥过去吧。”爷爷用含混不清地声音轻轻说道。
  墨子酥是安庆胡玉美家老店麦陇香的招牌糕点,就坐落在离长江不远的墨子巷的里面,带着些许油腻的包装纸撕开,里面是黑色的粉糕,吃上一口,甜甜的,却并不腻人。
  “这是安庆的味道。”爷爷再次点了点头。
 
  那时候,心情好的时候,趁着夕阳尚未落山,爷爷会慢条斯理地走过小巷里的每一家店铺,店里还有老人的话,则会恭敬鞠躬问候一声“哟,余老师早”。沽了二两小酒,买上几份下酒的小菜,直到已然拉长的身影开始渐渐隐没在华灯初上的阴影中时,爷爷才会满意地转身向家走去。
  花生、腐乳、咸菜,如果是季节对头并且心情很好的的话,或许还会有一两只大蟹。温好的酒盏细壶也放在一边,带着些许醉人甜香的酒味早已飘到了屋里的每个角落。
  在炉灶前忙碌的爷爷身影渐渐被昏暗的路灯拉长,然后慢慢黯淡。
  自炒,自斟,自酌……
  即使是在这间简陋潮湿甚至还有些阴霾的旧屋里;即使这些简单的小菜和市井间沽沾的廉价白酒甚至并不能称之上是一顿丰足的晚饭;即使因为时代的嘲弄,儿孙子女们都不得不挤在这样的旧屋中一起过着拮据而紧凑的生活;甚至即使,空有智慧和洒脱,却无法抽身出命运的漩流。
  至少这一刻,这一方寸间,是属于爷爷自己的天地。
 
  二零零九年七月廿三日午间十三时五十分。
  天津市第一中心医院。
  这是我来到天津这座和安徽有着莫逆渊源的老城的第十四个年头。
  这一年,我三十一岁。
  当助产士把襁褓中的婴儿推过我的面前时,我甚至感觉说话的声音都开始颤抖和嘶哑。
  “男孩,六斤二两,健康。”护士依旧是波澜不惊的语气和神情。
  已然变成爷爷奶奶的父母们像是围绕在一件精美艺术品周围的鉴赏师般发出惊叹的声音。
  “这是……遗传了爷爷的眉毛哦,还有鼻子,还有嘴巴……”
  爷爷啊……
  从一九九七年去世到现在,已经十二个年头了。
  这是继承着余姓的第一个重孙子,如果爷爷能亲眼看见他的出生,又该是多么高兴的事情呢。
  或许,长得如何早已经不是重要的事情了,重要的是,血脉……再一次延续了下来。
  叫思霖吧。
  在异乡出生的他,是否会像他的父母一般,思念起江边古城里那霖铃的细雨呢。
 
  照片中的是爷爷在画室中的样子,明亮得几乎一点也不像是我记忆里的老屋。长长的桌台上垫着的毛毡上斑斑点点都是渗染过的墨迹,而屋里堆杂着的纸卷、笔筒,甚至屋角那些码砌着厚厚尘土的线书似乎还在诉说着那些曾经作为大家族曾经的热闹和繁华。
  小思霖坐在那里,若有所思般地看着在照片上潇洒挥毫的爷爷。灰白色的头发下是泼墨般浓厚的眉毛和炯炯有神的眼睛。
  “这是太爷爷,是个画家哦!”我笑着把怀中的儿子再次搂紧了一点,肉乎乎的额头上是几乎同样浓厚的眉毛。
  “爷……爷……”儿子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轻轻重复了一下我的发音,然后目光就被吸引到书册后面的画上去了。
  红的,黑的,绿的,粉的……好多好多的颜色。
  他高兴地咯咯笑了起来。现在的他还看不懂宣纸上的那壶中日月,杯里乾坤,看不懂那砚边墨韵,纸上云烟。
  以后又会如何呢?
  是不是总有一天,他会看懂爷爷的画,看懂那斑斑墨迹后面的许多许多故事;他会听我们诉说当年的古城,当年的老屋,当年那拄着拐杖行走在窄巷间的爷爷;他会学会思考,积淀阅历,用自己的羊毫,泼洒出一片新的轨迹。
  而我们,也终会同样老去,看着他成长,看着他健壮,看着他离开我们身边,去往更远更远的天地。
  页末的照片中,年轻时的爷爷和奶奶那样幸福地微笑着,我相信,他们那时候早已经下定了决心。这一生无论有多么困难和艰辛,都会携手走过。
  直到终点……
  勇气、睿智和坚持。
  这是爷爷留给我们的最宝贵财富。